身为中国前首富的女儿,33岁的时候就接管企业,刘畅从不缺聚光灯和媒体曝光。从过往报道中,可看到她年轻时的另一面,青春、张扬,甚至有些叛逆。曾想当明星的她,接手养猪这并不时尚的事业,是否违背自己真正的志趣?从父亲手中接手公司这12年,带领新希望走出亏损困境的刘畅,说自己成熟很多。她真实直接,压力大时会嚎啕大哭,要“作战”时冲锋向前,对亲情爱情仍有女孩般的期待。她不否认,人生或许有比“养猪”更光鲜的选择,但和公司20多年相互“驯化”,她接受并珍惜农业的踏实长久。
“我不是创一代那样的出世英雄,我没有故事,我是一个过程。”
日前,中国农业民企新希望六和董事长刘畅在新加坡区域总部的办公室里接受《联合早报》采访。前两年因工作压力而剪的一头短发,已经留长一些,她对着镜头,聊起公司、家庭、人生选择,语气轻松,不时开些玩笑。
对她而言,最艰困的时期已过去。公司在2024年结束三年亏损,今年上半年,则是近五年首次上半年盈利。
刘畅在9月刚获得通商中国青年奖,通商中国于2007年由新加坡建国总理李光耀创立,以促进新中两国交流合作。处在45岁的奖项年龄上限,她笑说“意外”,没有想过自己还能得任何青年奖。
“青年”的刘畅,加入父亲刘永好创办的新希望集团,已经23年。
创办于1982年的新希望,是中国第一家民营集团,目前位居中国民营企业500强的第19位、中国农企500强第二。新希望六和是集团旗下最大的实体产业板块,主营饲料和生猪养殖屠宰两大业务。
12年前,时年62岁的刘永好宣布退居二线,当时33岁的刘畅接任董事长。
2021年初,刘永好曾在访谈中骄傲地谈起女儿“接班接得很顺”,带领公司市值从接班时的270亿元人民币,到2020年底的过千亿。
然而,从高峰到谷底只在朝夕之间,刘畅形容,屋漏偏逢连夜雨,危机如“排山倒海”。
2021年,生猪价格进入漫长下跌周期,让先前扩大产能的新希望突然陷入泥潭,巨亏超过95亿元人民币(约17亿新元)。
公司连亏三年 刘畅常做噩梦
作为主帅的刘畅,要为结果负责。过去的增长逻辑行不通,逼迫自己做出新的战略。“不破不立。破得太猛烈,你得快速地立。那段时间非常焦虑。”
亏损的几年,她时常做噩梦。梦到在开会,情绪急了,一遍骂一边挥拳,然后哭着醒来,先生曾被她“误伤”两次。剪短发,也是梦里冒出的念头。
极端压力下,她开启企业“瘦身计划”,出售部分资产,着力修复资产负债表。
她也提出“战时文化”,决心去除“大公司病”,强调管理要服务于经营。紧要关头,她的做法非常直接,首先是要求公司减少PPT(演示文稿),向她汇报的人,不要超过三页纸,决策会议不超过10个人。
她离开办公室,带着管理层奔赴国内外的工厂、村落、批发市场、运输中心,和养猪的农户、贩猪的经销商吃饭,去小公司学习,听取问题,从调整对农户资金支持的利率、定制化产品,到优化销售模式,在一线完成改革。
那两年里,刘畅很多时间都在飞机和火车上度过,腰一度直不起来,平躺着被“运”去一个又一个会议。她像讲趣事,没有一点苦涩。
她说,正是这些身体力行解决焦虑的经历,重塑了她。“相比很多朋友,我的宽度在于,我见到很多鲜活实在的生产者、农户,在看到、了解他们的过程中,其实就是见了天地和真正的众生,然后看到真善美、信任、信心、连接。”
去年在埃及考察15天后大胆发展市场
2024年,新希望扭亏为盈。如今进入正常猪周期,刘畅仍居安思危,正在做未来几年的战略和人才发展规划,让经营能够长期可持续。
她说:“我们不跟别人比一时间的最大,而是要在更长期的维度上,跟别人比更强壮和更有希望。”
挑战一直都不缺。今年中国实施生猪产能调控,为防止价格大起大落,引导调减约100万头能繁殖母猪。刘畅说,政策事关民生责任,唯有把能力练好,然后从容应对,多跑一些海外增量市场,使整个业绩相对平衡。
她兴奋地分享去年在埃及考察15天,走访小餐厅和农贸市场,决定大胆地发展业务,至今埃及业务增长了50%。
刘畅(白衣者)说,多跑一些海外增量市场,可使整个业绩相对平衡。去年,刘畅在埃及考察15天。(新希望六和提供)
挺过亏损困境,刘畅心态上成熟很多,更成为团队的主心骨。“下属对我说,我们都是跟着畅总一个战壕出来的,你现在一定强大无比了。我都不好意思和他们说,其实我仍然会在晚上想这些事情。”
她说,自己仍会因想到工作而突然醒来,但不再焦虑,也不会带着情绪。醒了就起来走一走,或者听个播客,再回去睡。“我对自己说:刘畅,你有进步。”
与新加坡渊源深
早在2000年,新希望就筹备往外走,第一家海外工厂在越南。刘畅当时陪着父亲出差,发现了市场,然后大获成功。
作为一家农业公司,新希望出海的目标很明确,要找人口多的发展中国家,距离较近的东南亚自然是首选。
但区域市场极复杂,汇率波动、人才、贸易、法律问题,都是摆在面前的坎,很容易一脚下去,陷入泥潭。
“所以我们要有一个中心,它是能够让大家信服的、公正的,在物理边界上是可行的。我认为新加坡是唯一的存在。”
2010年,集团把海外总部设在新加坡。同很多企业家一样,她提到新加坡公认的优势,法律和财务体系健全、多币种优势、国际化人才,以及政府支持。
而她个人和新加坡的渊源,则更早更深。
小时候,她通过一部叫《人在旅途》的电视剧认识新加坡,90年代她跟随父母第一次到访,对组屋和热带雨林印象深刻。后来,她参加中华总商会的青年组,至今仍和很多新加坡朋友保持联系。
曾想过当明星的养猪业千金
身为中国前首富的女儿,33岁就接管企业,刘畅从不缺聚光灯和媒体曝光。从过往报道中,可以看到她年轻时的另一面,青春、张扬,甚至有些叛逆。曾想当明星的她,接手养猪这样并不时尚的事业,是否违背自己真正的志趣?
这个问题大概被问过很多次,她笑说:“就像别人说的,我投胎投得那么好,也有可能选择一种更‘fancy’(光鲜)的方式。”
她没有走更“fancy”的路,最初是因为父亲。作为民企创一代,刘永好希望有人能接班;女儿刘畅平稳接棒,令好些创一代羡慕。
刘永好2021年和中国企业家俞敏洪的访谈中提到,刘畅15岁时想去参加唱歌比赛,被父亲坚决“打压”。歌星梦破碎后,提出想在成都开一家饰品店。刘永好认为,开店有助于培养女儿的商业头脑,立刻借给女儿10万元人民币。
刘畅22岁时进入公司,她说,最初10年,是“接受”的过程。
她逐渐清楚从事这个行业能得到什么,不能得到什么。不能一夕之间快速增长、改变世界,不能成为耀眼的明星,不能为人传颂,但它踏实、稳定,符合长期主义,不用担心今天有、明天没有,不用担心明天不再符合人们的审美和价值观。
接管集团有着偶然和必然
然后,她接受成为集团掌门人。她说,接管公司有着偶然和必然。她与新希望这家公司几乎一同长大,父辈是极富激情的创业者,她说,自己的成长过程被创业精神滋养,传承这样的力量是一种必然。而公司需要年轻化,她又适龄,这是偶然。
她也坦言,一代创业者天然拥有传奇故事,能激励人,而自己没有这样的故事,只有过程。
她提到法国的童话《小王子》,书中写道:“如果你跟这朵玫瑰花从来都没有驯化过,那它就只是一朵花。”刘畅认为,她和新希望,就像是小王子和玫瑰花。
“我不是接受了饲料、养猪这些字眼。我跟这个产业,是一种驯化的过程。驯化我的,是工作中和员工、上下游之间的连接和信任。这是我很大的动力。”
父亲从不吝公开表达对女儿的肯定
这10多年来的“驯化”,刘畅展现出的决心和能力,父亲都看在眼里。“他认为我组团队他很放心。”
刘永好从不吝公开表达对女儿的肯定。他曾谈到自己急流勇退:“(时代变化)仿佛大海里的波涛,我们曾经是木制的船,冲到沙滩上搁浅了。年轻人来了,造出的是钢船,开得更远,更能抵抗风浪。我被拍在沙滩上,但船上有女儿和儿子,我感到欣慰。”
访谈中,刘畅也不止一次提到她女性的身份。她觉得,能接受当接班人,也和女性的天性有关。由于她的存在,公司里越来越多有能力的女性有机会被提拔,并且相信这份事业。
她直言女性领导者的不易,但语气不是叫苦。她说,女性领导者有很多不被看见的部分,要决策清晰、杀伐果断,却不能失去社会对女性的要求,如善于沟通、有温柔的一面。
曾一天中崩溃大哭三次 结婚没有婚礼也没蜜月
这名带领公司打硬仗的将军,不掩饰她拥有的女性特质。她大方地谈起压力极大的日子里,曾经一天中崩溃大哭三次,而且是当着金融机构人员和下属的面。
和很多有家庭的女性一样,她也会期待结婚十周年纪念日的仪式感。刘畅在2015年与青年导演孙浩结婚,坊间对这位富家千金的感情归属感到意外。她没有婚礼,没有蜜月。“我当时说,我们要是能在一起10年,再去纪念庆祝。婚礼要收很多红包,要是连一年都过不下去,还要退钱就不太好。”
今年迎来十周年纪念,却因为两人工作忙碌没能补办婚礼。先生最终安排了仅一两天、家隔壁的河北省旅行,但酒店拥挤嘈杂,与期待的蜜月落差过大,刘畅感到委屈。
这是完全不同于董事长的另一面:和先生聊最多的话题是艺术,并且会在先生不理解自己情绪时生闷气。她此前接受媒体访问时曾说,自己压力太大,希望在先生面前做一个任性的女孩。
夫妻之道在于战略 刘永好在三亚海里教女儿游泳
出乎意料的是,她用“战略”形容夫妻相处之道。纪念日之旅的尾声,她和先生在居酒屋开了两瓶酒,谈起相处细节和未来期待,诸如“我有情绪时,你要拍一拍我”,先生在一旁“恨不得拿笔记下来”。
她对记者形容“我们把战略捋出来了”。
她随即一笑:“我承认,我是个效率感太重的人。这是过去20年的历练造成的。”
父女关系中,她也有着女孩和企业家的两面。很长一段时间,父亲会和刘畅夫妇及两个孩子吃早饭。有一天,刘畅走了神,抽离出来作为旁观者,看到餐桌上两对父女,先生和孩子“打情骂俏”,而父亲和自己永远在交流公事。
她说那一刻通过“内观”,发现了内心缺失的一部分——父女之间的亲昵宠爱。
她后来释然。“什么样的父女关系都有,别人反过来羡慕我和爸爸能每天高频且无障碍地沟通。一样米养百样人,我是这个环境的产物,所以我得以安放。”
在父亲刘永好曾经的讲述中,也能瞥见父女关系的一隅。刘畅学习游泳,是在海南三亚的海里。浪打过来,刘畅只能拼命往前游,才不会被淹死。不过,刘永好一直在刘畅身后。
不求成功但求成就
父亲有不常流露的柔软时刻。刘畅在去年的一次媒体访谈中提到,一次在和父亲分析完工作后,哭到睡着。后来朦胧中被一个拥抱治愈,她惊讶原来是爸爸。
她说,身为二代接班人,自己不求成功,但求成就。“成功往往是别人眼里的另一个故事,而成就,我很自信我有。我不知道我的故事会不会通过成就,逐渐发酵,到某一天,可以用某种方式呈现出来,以激励更多愿意持续把事情做得更好的第二代。”

